紅顏誤

changpa

回到青陽殿的時候已是辰時了，青子看見素袖回來松了口氣，一面接過素袖手里已經冷掉的手籠一面碎碎念：“娘娘要出去也不叫上奴婢，讓奴婢好生擔心啊。”素袖看著青子凍得慘白的小臉，有些不忍：“讓青子姑娘擔心了，真是罪過。”青子撲哧笑了出來：“娘娘又打趣奴婢了。看到娘娘回來青子就放心了，娘娘先歇會兒，我去弄些吃的來。”青子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遠處傳來隱約的鼓樂聲，素袖想象著那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現在想必是樂府的歌姬們在淺吟低唱，歌喉婉轉，身姿曼妙的且歌且舞，還不時的為在座的王公大臣們斟酒勸盞，在高臺上坐著這個王朝最尊貴的男人，微瞇著狹長的丹鳳眼，冷冷的看著下面的一切，旁邊坐著的應該是這段時間里風頭最勁的某個妃子，惶恐而得意的享受著其他女人羨慕嫉妒的目光，對了，還會有月營將在一邊鼓琴，文士在誦讀自己新作的篇章，無非都是些歌功頌德的話罷了。這些人都應該貶回家種地去。當時坐在身邊的那個男人是這麽跟素袖說的，素袖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正在高聲朗讀的那個新晉探花幽怨的看了素袖一眼，素袖笑的怎麽也忍不住，旁邊的男人還不住挑唆：怕他們不成，有我這個太子給你撐腰呢。記得有一次一個文官溜須拍馬說聖上萬壽無疆，結果剛說完，那個高臺上的聖上就突然病發駕崩了，當然那時候高臺上坐著的是先皇，那晚之後，就變成了素袖身邊那個男人，當初的太子。想起那天晚上還真是好笑，那個可憐的官員獻媚不成反而把自己發配到南疆去了。不覺間素袖也走到了宮門外，天空中有煙花綻放，一瞬即逝，卻美得動人心魄。
    “娘娘怎麽站到風口上來了，快回里面去，被風吹著了可不是玩笑的。”青子端著飯菜忙不叠的把素袖往里趕，站在宮門外的素袖纖弱的似乎隨時會被晚風卷走。“青子，你今年多大了？”素袖順從的回到寢殿。“奴婢今年雙十了。”青子放下飯菜，好奇的看著素袖：“娘娘怎麽想起問這個了？”“雙十了啊。青子你比我小的多呢，我做你姐姐可好。”素袖拉著青子不依不饒。“娘娘真是會開玩笑，奴婢哪能跟娘娘比啊，莫要折殺奴婢了。”青子好笑的看著素袖。“哎呀，我以前在教坊的時候，其他人都是姐妹成雙的，就偏我沒人要，青子你就如了我的願吧，讓我做回姐姐可好。”素袖拽著青子的衣角不許她離開。“好好好，娘娘說什麽都好，奴婢都依娘娘。”青子點了點素袖的腦袋，自語“莫不是被風吹著了？”素袖歡快的拉著青子坐下來吃飯，這偌大的青陽殿只素袖和青子二人而已，也犯不著受那勞什子規矩的約束。“青子，去拿點酒來喝喝吧。”青子經不住素袖的哀求取來了酒，跟著素袖你一杯我一盞的痛飲起來。素袖原以為青子還是個小姑娘，定然沒什麽酒量，沒想到竟是這般能喝。“青子，你慢點喝，別把我的份也給喝了。”素袖憂心的看著千杯不倒的青子，“從前我叫你喝酒，你總是推辭，要麽就只略飲一兩杯，沒想到竟是個中好手。”青子斜睨了素袖一眼：“教坊的姐妹們哪有不善此道的？”說著飛了素袖一個媚眼，襯著酡紅的雙頰竟有一番說不出的柔媚。“姐姐以前錯看你了，妹妹你是一個好苗子啊，來，姐姐教你唱個曲兒。”說著素袖站起身來，咦，頭有些暈暈的，莫非要比那小丫頭先醉了？不行不行，可不能輸給她，素袖捶捶頭讓自己清醒一點。“哪用得著姐姐教啊，青子自己就會，不信，姐姐聽著。”青子顯見的也喝高了，跌跌撞撞的站起來撲倒在素袖身上，“正俏冤家，一句稱呼語，含愛更帶怨。在天涯，正‘相去萬余里，各在一天涯’。”青子自顧自的哼唱起來，洋洋盈耳煞是好聽，別有一番黃鶯出谷的意蘊。素袖想起當年還在教坊的時候，雀枝兒最喜歡唱這首小曲兒了，師傅也誇她說“雖不如素袖底子好，也別有風味。”那時素袖不是什麽青陽殿里的娘娘，只是鄴城教坊里的一個普通歌姬，會因為師傅贊上一句而開心半天，和姐妹們互相攀比打鬧，為了買只玉簪攢上好久的月錢，呵呵，對了，若是有誰買了首飾水粉什麽的，眾人都會借來用用，那時梅兒說“素袖，你去了東宮可不要忘了我們啊。”當時是怎麽回答來著，素袖偏著頭好一番思考，終究時間太久，已經忘記了，也罷也罷，不管當初許諾了什麽，現如今是什麽也不能兌現了，素袖身處這深宮自顧不暇，那些曾共用一盒胭脂的姐妹們飄零去往各處音信全無。“數對清風想念他之因，偏那綠楊堪系馬，怨其遠遊不歸也；反之，素袖這里為。。。”青子不解的看著素袖怎麽唱著唱著就流淚滿面。“唱曲要懂得融入自己的感情，否則你唱出來的就是死物。”當年師父這麽教導素袖，可是，師父，融入了自己的心難道不會痛嗎？素袖痛得不能自已呢，為什麽會這樣。素袖蒙住眼睛，還是有鹹鹹的液體不住的滴落，墜在青紗裙上，化成一團團小小的水暈。“青子，你想不想離開這里。”素袖執著酒杯淡淡的看著青子。“想，若是姐姐決定了，青子只管跟著姐姐走。”青子索性坐在了地上，搬起酒壇喝的十分豪爽，“當年若不是有姐姐在，青子現在還不知做了哪里的孤魂呢。”素袖看著醉醺醺的青子，夜風竄進這了無生氣的大殿，帷帳飄搖的如同青白色的鬼魂，曾經這里是素袖對一生充滿憧憬的開始，現在卻輪到素袖跟它做個了斷。從前雀枝兒她們總說“素袖，你是最薄情的。”不是天生涼薄，而是不想再受傷，幼時素袖就膽小的總被別人嘲笑，剛住進這青陽殿的時候，素袖幾乎夜夜被嚇醒，又時是殿里高高的燭臺在墻上的投影，有時是一只貓兒的夜叫，更多的時候素袖看著無邊的黑暗，瑟縮在角落里，難以成眠，期盼著那個人的到來，撫慰受到驚嚇的自己，期盼一次次的落空。在朝陽殿外一次次的被陰陽怪氣的聲音攔下，理由都是一樣的：“皇上公務繁忙，貴嬪娘娘請回。”素袖曾經相信過，後來，新進宮的蘭貴人，麗貴嬪，張婕妤，哦，張婕妤封妃了，美人層出不窮，閑來無事眾美聊天，素袖才後知後覺的知曉：原來那個叫素袖的貴嬪只不過是聖上在東宮時掩人耳目的棋子，外人看起來東宮沈湎女色，不值一提，實際上卻是在暗中培植勢力，真是有謀略。是啊，有謀略，原來素袖並不是如他所言的“特殊之人”。也許是特殊的人，特殊被犧牲掉的人。如今素袖已經不再懼怕這青陽殿，有的只是嫌惡，這里一切都是那麽的虛偽，無情，冷漠的如秋風，讓素袖不寒而栗。素袖拍掉青子伸向剩下酒壇的手：“留著有用呢，別再喝了，跟我來。”素袖帶著青子來到床榻邊一把掀開床褥，在榻上一處雕花上輕輕一撇一捺，像是寫了個什麽字，床榻漸漸向兩邊打開，是一條密道。青子目瞪口呆，素袖推了一把青子，“快走。我收拾點東西就來。”青子酒醒了大半：“要走一起走。”“密道窄，你先去探探路，你以為我不走啊。”素袖順手拍了一下青子的小腦袋。青子順從的鉆到密道里。這條密道是素袖無意中發現的，在花園里一個角落里有一卷手劄，埋在冬青樹下，正好被素袖挖著，上面記載著這條密道的方位和開啟方式，並說密道的終點是城里的一所破廟。素袖也猜不透那是誰修築的密道，也許從前就有，也許是某個家事顯赫的妃嬪修來預防不測。不管如何，被素袖發現了，許是天意使然。素袖把剩下的酒撒在殿里的各個角落，推倒燭臺，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原本只剩短短一截的蠟燭上的微弱火焰沾到烈酒，立刻蓬勃的四溢開來，妖嬈的舔舐上帷帳，素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空曠的大殿，踏進了密道。
    “聖上，走水了。”福祿低低的回報。“走水便走水了，你這麽緊張作甚。明日撥了銀子再建也就罷了。”李妃嬌嗔的看著身邊的男人。 “愛妃說的是。”子諶笑意盈盈的看著懷里的李妃，隨口問道：“哪處走水了？”“是，是青陽殿。”福祿聲音低的不能再低。鐺一聲響，“聖上怎麽了，酒杯都掉了。”不明就里的李妃依舊嬌笑著，“還不快拿個杯子過來。”李妃轉身斥責伺候的丫鬟，侍從們忙不叠的告罪一面取來酒杯，李妃是聖上最為寵愛的妃嬪，可不是他們這些下人得罪的起的。李妃斟上酒，嬌嬌怯怯的遞到男人的嘴邊，“聖上，卿兒做錯什麽了？”李妃震驚的看著素來沈穩的皇帝在聽到福祿的話後猶如五雷轟頂，猛的站起來甚至沒有註意到懷中的美人兒被推倒在地。“聖上，聖上。”李妃猶自叫著，聲音淒楚的讓人不忍，那個一身明黃的男人卻兀自走遠，步調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呵呵呵呵。。。李妃娘娘怎麽也會被聖上拋下了啊？”李妃看著滿臉看好戲的其他妃嬪，憤憤的一袖把面前的青銅果盤揮落在地。子諶到達青陽殿的時候已是火光沖天，“聖上不可。”福祿驚恐的拉住往火光里沖的子諶。“松手。”聲音清冷的似在發抖。福祿手顫了顫，卻沒有松手，若是現在松了手，只怕他福祿活不到明天就要被朝中一幹大臣五馬分屍。子諶沒有理會福祿，用力一甩，福祿跌坐在地，子諶兀自朝火光里沖。“素袖。”子諶在已成一片火海的青陽殿里一遍遍的呼叫，沒有人回應。火越來越大，侍衛沖進來強行拖走了他，火勢太猛，已經無法撲滅，只能坐等那巍峨的宮殿慢慢變成灰燼。
    青陽殿成了一片廢墟，只余下些許的頹垣斷壁證明這里曾經有過一座華美的宮殿，子諶伸出手觸上在烈火中劫後余生的銅燭臺，漆黑的，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華貴亮澤。那時，他是有意的寵著素袖，看得出素袖由原先的戒備漸漸的托付芳心。本以為能相擁站在這個王朝的制高點笑看天下。無奈，朝中大臣苦苦逼迫，要求廢掉那個出身教坊的卑微女子，甚至有謠言說那女子是妖精現世，得而誅之。子諶也不明白那些高官顯祿的大員為何會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女子。他要坐擁天下獲得臣子的擁護，只能放棄掉她。子諶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素袖的時候，是在一家戲園子，那日的素袖著了件牡丹粉裙，梳了個嬌嬌俏俏的單邊流雲髻，除了幾枚天青石梅花細鈿什麽發飾也沒有，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青春嬌媚。當時素袖正跟著其他幾個女孩子唱曲兒，水袖輕甩，“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綿言細語，那聲音仿佛透過了耳朵直直的闖進心里，那時並不是演出的時間，素袖她們只是在練習，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瞧著，眼波流轉，輕輕一瞥，素來四平八穩的心忽的被攪得方寸大亂，時至今日也未能平複。只是，他終究是為了天下負了她和當初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