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交給道路

changpa

在路上，我才能得到安寧。
    騎上一匹馬，你踏上道路。對於馬來說，這條路通向哪里、路的盡頭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脫離了拴馬樁的約束，它有了相對的自由。你最好把自己交給一匹馬。馬身是平穩的，腰身只稍稍搖晃，感覺柔軟有如搖籃或吊床。那馬的四只蹄子，後蹄窩壓著前蹄窩；四蹄翻起時，像四只銀碗，像蒙古族民歌里唱到的那樣。
    在踏上道路的那一刻，你的心情便和馬的心情一樣，感到一種輕松。在我每一次跨上馬背、踏上道路的時候，我都像從一個長夢中醒來，我能體會到一個定居者把自己交給馬、交給道路、交給漂泊時的心情。
    在草原上，我曾經許多次騎在馬上，以這樣的心情踏上道路。
    你是自由的，你的馬也是自由的。你可以選擇一天、兩天或一個禮拜抵達目的地，你也可以選擇不同的道路抵達，你甚至可以不走大路，拍馬從草最深、花最艷的那一塊草原穿過。那是你的事。
    這道路的盡頭也許是一座蒙古包、一間哈薩克氈房、一個回族同胞的拱北，或是維吾爾族同胞的麻劄。穿行其間，秋天的草原會呈現出一種驚世駭俗的大美。雲雀在碧藍的天空飛著，間或有一兩聲鳴啾。鈴鐺在你的身前身後賣力地搖著，讓整個草原布滿了音樂。忽然有一股又苦又澀又濃烈的香味襲來，讓你的馬連打三個響鼻。這是來到一片苦艾草原上了。苦艾被牧人用鐮刀割倒，攤在地上，還沒有被垛起。現在，秋天中亞細亞的太陽暖烘烘地照耀著它，香味被逼出來了，它彌漫開來，香味濃烈得竟有點接近臭味。偶爾你會穿過一條河流，水清澈見底，來自北冰洋的狗魚在呆頭呆腦地遊著。白樺樹則像一群長腰仙女，腳在水里，身子在透明的晴空里。
    當然在我的經驗中，踏上道路最好的季節是冬天。一個禮拜落一場大雪，草原被尺把厚的大雪封住了，這時候所有的道路都消失了，也就是說所有的雪面都可以是道路了。這時你抓住一匹馬，向白茫茫的遠方走去。馬踩著雪，“嚓嚓”地響。馬蹄只能踩透新落的雪，舊雪已經凍實了，或在有太陽的日子里一凍一消結成了硬殼，馬蹄落在這硬殼上。
    只消片刻行走，馬身上的熱氣便會結成冰淩，這會令所有毛色的馬都變成純白色。人也一樣，你的服飾，尤其是你服飾上露在外面的皮毛部分，你的胡須、你的眼睫毛，都掛上冰淩，成為白色的了。這時候，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大自然事實上已經將你吞沒了。世界一片空白，你也成為這空白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沒有歷史；在此之後，也沒有歷史，那也是以後的事。你完成了一次逃逸，逃離人類代代相傳的鏈條，你現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你想說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你是你，你既偉大又渺小，你既是巨人又是侏儒，你可以把自己說成是任何事物，你可以給一切重新估價和命名，你可以肆無忌憚地這樣做。
    你就這樣在路上完成了自我。你就這樣在路上走著。

[ 本帖最後由 changpa 於 2011-5-27 13:48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