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曝露日本官僚文化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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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官僚體系僵化老化，不負責任，無法對付「想定外」（沒想到）的事，導致抗疫措施緩慢無力。

本田善彥，日本資深媒體人、旅台作家，中文版著作有《保釣運動全紀錄》、《台灣人的牽絆─搖擺在台灣、大陸與日本間的三顆心》。

　

家母曾跟我們分享當時不到十歲的她在日本戰敗不久前的疑惑﹕「大人們說，我們日本正是戰無不勝的神之國，每場戰役都在贏，但敵軍的飛機幾乎每天自由自在地飛來丟炸彈，真是莫名其妙。」日軍大本營每次透過戰捷報道強調帝國持續獲勝，中高層人士大略知道實際戰況慘不忍睹，已無法挽回，部分國民明顯地感受到其實日本的戰況不妙，但誰也無法做出扭轉態勢的決定，結果多數百姓還是被蒙在鼓裏，到了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透過天皇的「玉音放送（廣播）」，才正式得知大日本帝國政府向聯合國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百姓付出慘痛無比的代價，迎接一無所有的戰敗結局，但卻沒有一個政府高層為了這一場慘劇出面解釋和道歉負責的，只看到裝無辜、茫然若失地搖頭嘆氣的窩囊大人們。

日本的新冠病毒疫情相當嚴重，政府二月二十五日終發表「新冠肺炎患基本方針」，但實際效果受到質疑。我一到二月待在日本國內觀察到，一月份也許因為沒有官方大肆宣導的關係，在公共場所戴口罩的比重一向不多，到了媒體開始報道疑似社區感染的二月中旬才開始多起來，至今提高到九成以上的人戴口罩，可見得日本官方當初的危機意識並沒那麼強。

日本官方反應十分遲緩，推出來的措施也緩慢無力。例如，政府租用日本民航的班機將旅華僑民撤回東京，官方明明知道有多少個僑民要搭機返回日本，卻因為隔離用的房間數量不夠，原本得採取一人一間的規劃，後來變成了兩人一間的安排，當中有兩組分別出現沒症狀卻有感染性的帶原者，再次引起飯店內感染，造成感染例上升。對停靠在橫濱港接受檢疫的郵輪「鑽石公主號」的處理模式也引起爭議，外媒直接批評為日方將郵輪弄成「迷你武漢」。對這些嚴重疏忽，日本官方的回答竟是「想定外（沒想到）的事」。

回看過去的災情，其實不難發現日本官方的危機處理能耐一向都不怎麼高明，一九九五年的阪神淡路大震災、二零一一年的「三一一」東日本大震災和近幾年陸續發生過的風災和水災，每一次官方的救災措施總是慢好幾拍，發現措手不及時發出的「想定外」的說法已變成官方的廉價口頭禪。

「三一一」後，日本輿論一面倒地譴責當時民主黨政權的失能，部分有心人士處處鼓吹「若自民黨執政，就不可能弄得這麼糟糕」，這對安倍晉三自民黨成功重新執政確實有幫助。結果呢？我們已很清楚看到自民黨對「想定外」大事的應變能力跟民主黨一樣差。

為何日本官方的反應如此遲鈍？有人分析為日本長期沒經驗過類似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之類流行病的肆虐，因此無法及時反應，有些人提到官方為了今夏的東京奧運順利舉辦，不想鬧事，從而粉飾太平，甚至有些人猜測近幾年日本仰賴觀光收入的比重不斷提高，加上日中關係好不容易看到改進改善的跡象，日方因不想得罪中方而刻意低調反應，以免招致中共政權不悅等等。每道說法看似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問題就在既僵化又老化的日本官僚體系的思維和文化。

凡是強項和弱項往往是正反一體的關係，「想定外」的相對就是「想定內」，對一般傳統日人的組織來說，要處理方向既定、具備由上往下的命令系統、有前例可循的事業是最拿手的。透過軍營式規矩發揮團隊精神，整體動員的態勢下，一氣呵成地處理掉，就是早期日本最擅長的發展模式，高度經濟發展也靠著這一套來實現大量生產機制。

但這優勢一旦遇到突發案子或「想定外」的情況就馬上停止，甚至整個系統癱瘓掉。原本帶給日本穩定和繁榮的官僚體系一遇到意外，很多事情在當場無法決定，資歷深的官員也變成連小問題都解決不了的木頭人。不只日本官方，日本機構通常內部開好幾次會議才能定案，因此決策速度異常緩慢。開會建立機構內部的基本共識本來是需要的，但多數日本機構經過幾次會議所要建立的並不見得是周延的解決方案，也不一定是詳細的業務計劃，其目的往往是為了建立在機構內任何人都不必負起真正責任的「共犯結構」。日本戰敗不久後的一九四六年，日本政治學者丸山真男發表的論文《超國家主義的論理與心理》中，稱戰前的天皇制為「不負責任的體系」，若你有機會生活在日本，應不難發現這並不限定於天皇制的特色，而是不管大小，多半的日本組織上都看得出同一個運作邏輯。

日本百姓從小在學校接受過集體行動訓練，遇到災害也不容易慌亂，還是乖乖排隊協助維護秩序，因為我們深知在正常環境之下，不鬧事是促進重建再生的捷徑。但這些能忍受、不生氣的日本國民性格，同時可能導致縱容恐龍般的日官方的麻木和怠慢。照理來說，我的同胞們現在正是該生氣的時候了，但優缺點往往是硬幣的正反面般的關係。「三一一」後，日本民間漸漸產生「不再盲目相信官方說法」的社會氛圍，這本來值得慶幸，但後來不了了之。我猜想此次也一樣，到了最後關頭，同胞們徹底檢討自己國家的統治系統和治理文化的可能性還是偏低。此次疫情，再次曝露出了日本官僚體系的僵化和老化。若我同胞不面對這些結構性的缺點，我不懷疑將來還是會重複地出現類似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