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代價

changpa

一
　　奶奶終於倒下了，那個陪伴他多年的、嘮叨而麻煩的老媽子，終於永遠地倒下了。
　　他看到躺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的奶奶，冷靜地往周圍看了看，周圍很寧靜，很安詳，沒有一絲動物喘息的聲響。
　　是啊，時間還早得很。五點多，還不到六點呢。這個世界除了學生和老師這兩種身份的人起得最早外，剩下的可能就只有為了孩子的學習緊張兮兮的父母了。
　　但他的奶奶是一個例外。她不像別的奶奶一般地寵愛他，對他很嚴格，像他的父母一樣。因為怕他變壞，她甚至像掛一串鑰匙一樣，時刻把他帶在身邊，只差沒掛到褲腰上。唯一放心的時候，也只有他去學校的時間，奶奶才能安心做點自己的事情。
　　哦，這就是他的奶奶。父母在家時，她老人家看上去很慈祥，從不願多管他的事；父母管他時，她老人家看上去很平和，甚至顯得很冷漠，從來不向他的父母保他，更不責備打他罵他的父母。對父母管教他，眼光盡是贊賞；而對他所犯的錯誤，似乎很鄙視。
　　那時候，他就對奶奶沒有任何好感。他覺得奶奶和自己的父母一樣，都是扼殺他的罪魁禍首。
　　奶奶睜著眼睛望著他，嘴角奇怪地扭曲，似乎還在惡狠狠地罵他。
　　是啊，當他的磚頭砸到她的腦袋時，血流如註的她還在聲嘶力竭地、狠毒異常地罵呢。他聽到那淒厲的叫罵聲，有一種釋放後的快感。
　　他得趕緊把屍體處理掉，否則，有人醒來看見就麻煩了。幸虧他們的家在小鎮較偏僻的山上，需要拐過一個角才能看到鎮子的全貌。
　　死了後的奶奶並沒有僵硬，他跑回家中，拿出了刀，很快地分解了屍體。這些東西在電視里看得多了，做起來也就是不慌不忙。他把它們逐一放進一個袋子里，然後丟到後山很少有人去的一口水塘中。
　　暴雨剛過，水塘里的水滿滿的，渾濁的。“噗嗵”一聲後，那漣漪很快地擴散，接近岸邊時，便就什麽都沒有了。
　　原來一個人的死亡就這麽簡單。他露出天真的微笑。低頭看了一自己，發現身上有不少血跡。他回到家，換了衣服，拿了錢，到平時常去的早餐店去看了看。
　　早餐店的老板還剛開門，她很驚訝地望著這麽早就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搖了搖頭說：真是作孽啊，我們大人都不想起床呢，現在的孩子讀書真苦。那眼里充滿了同情和無奈。
　　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漸漸地感覺到了溫暖。
　　離開早餐店，直奔學校，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是啊，奶奶再也不可能管到他了。
　　
　　二
　　他知道：本來他的奶奶是不會死的。但她的糾纏不清讓他心煩，她的嚴厲管制讓他意亂。如果她不窮追猛打，他不一定會用磚頭砸她；如果不是一下子砸中了她，如果不再繼續狠心地罵他，她可能也不會死。
　　究其真正的死因，他認為還得怪奶奶多管閑事。奶奶對他的管制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家里家外。她也只有唯一的一個場所不管，那仍然是學校。
　　奶奶管他事無巨細且精力充沛。上學管著，放學管著；零用錢管著，走路行事也管著；在家里管著，出去什麽樣的朋友也管著。孩子總結：奶奶那個煩啊，從頭管到腳，從早管到晚，從細節管到大事，稍有不從，輕則罵重則打。這就是奶奶的愛。
　　他說他也懂得“嚴是愛，松是愛”的道理，奶奶罵他時，也曾說過她是恨鐵不成鋼；奶奶希望能給他父母一個好的交代，生怕把他帶壞了。可奶奶的做法卻讓他十分反感，因為他本就對父母的教育方式很反感。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於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很重，壓力很大。他從來都沒有感覺過輕松，更不用說愉快了。
　　每當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教室里時，他真的感覺自己活著真的很累很累。偶爾，他也想到以死抗爭。他想：如果自己的父母親人不死，那麽終將有一天自己會被這些最親的親人折磨至死的。因為他感受不到尊重，他們從來都沒有考慮過他是否能接受那些所謂的教育方式，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的喜好，甚至從來都不跟他商量那些本該他自己做主的事情。他們只是以別人的意誌為轉移，把他們自己的需要當成了他的需要；樹別人的孩子為他學習的楷模，將別人孩子的喜好強加於他。他越是反感的，他們越是讓他學；他越是厭惡的，他們越是趨之若鶩。他無法跟他們溝通，當然，他們也從來未曾想過要和他溝通。他們常說幫他怎麽安排，他只需要服從他們的需要就行。
　　
　　三
　　他們不懂得怎麽尊重他，更不懂得怎麽愛他，他懷疑他們根本就不懂得什麽是愛，什麽是父母對孩子真正的關心和愛護。
　　他們只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優秀，殊不知自己卻羨慕別的孩子擁有細心和耐心的父母；他們只羨慕別人家的孩子表現出色，殊不知別自己卻羨慕別孩子擁有能和顏悅色的父母，還有和諧溫暖的家庭。別人的父母對待自己的孩子像長輩一樣語重心長，也像朋友一樣善解人意，體貼入微；而他的父母卻老是板著一副臭面孔，好象前世欠了他們的債，非呵即斥，非打即罵。
　　當他努力奮鬥，有了一點進步後，他們不是表揚他，告誡他，而是反過來不相信他能進步，懷疑他取得的成績；當他失落消沈，想到放棄時，他們不是安慰他，鼓勵他，而只是反過來冷嘲熱諷，和不相幹的人一樣對他落井下石。
　　剛開始，他還想不通：為什麽自己總是不能讓他們滿意，為什麽自己總是不能給他們爭氣？後來，他終於明白：在父母的眼里，他永遠都不如別人，永遠只是別人的陪襯。這樣活著，實在沒有什麽意思。於是，他徹底放棄了，也徹底消沈了。
　　他們不懂得尊重一個孩子，當然他們也不懂為什麽一個孩子也需要尊重。他們愚昧地認為：孩子是自己的，他們是絕對的統治者，孩子對於父母要絕對服從，他們的愛是一種獨裁。既然是獨裁，他們自然也不會讓孩子談什麽自由，更不會給他任何自由。也許他們根本不懂什麽是自由，更不懂一個孩子為什麽也需要自由，或許他們自己也不曾自由過，只是為了生存而被迫生存吧。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卻懂得了什麽自由。他曾找書查字典，也曾上網尋找這個詞語的意思。他知道：自由的定義在不同的領域又是不同的，簡單地說在心理學上，自由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事，就是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決定自己的行為。
　　可是，他從來沒有過如此的自由。他想做的，父母偏不讓做；而他不想做的，父母卻偏讓他做。在他看來，自由對待他來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奢望，只要有這一對父母存在，他今生今世也別想得到完全的自由。是啊，哪怕是走出家門，跟附近的同學玩一會，也得請示批準後才能去；每逢放假，小學同學聚會，也得經過他們的批準。誰誰誰，不能去找，即使他們找來，也得找借口推脫；誰誰誰，一定要和他套近乎，因為他非常優秀，得向他學習。他們堅信自己的眼光沒錯，他們也堅信自古以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當孩子明白了這些之後，他也不再奢望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變了。他極其渴望自己能夠脫離父母的“魔爪”，做一回完整的自己。
　　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願望很快得以實現。因為家中貧困，為了送他和姐姐完成學業，父母不得不外出打工，父母把他交給了奶奶。他想自己終於得到了解放，漫漫長夜終於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四
　　他為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了自由而歡呼，他為自己的幸運而流下了激動的淚水。當父母一步一回頭，一遍又一遍地叮囑那嘮叨過無數次的話語時，他表面冷靜而內心激動地向他們揮了揮手，與他們說“再見”。他在心里為自由而歡呼。他默默地對他們說：“我的青春我做主！你們解放了，我也自由了！但願我們從此少見，相安無事。”
　　然而父母雖已遠去了，好日子並沒有來臨。因為奶奶忠於職守。她對他的管理一點也沒有放松，她比媽媽更仔細，更盡責，更嚴厲，更獨裁，更霸道。“子女帶不好，不如養條狗。”這成了奶奶的口頭禪。
　　奶奶的責任心可謂強矣，他的命可謂苦矣。他在心里為自己感到悲哀：真是剛脫離了狼窩，又跳進虎口啊！真是苦海無邊，苦不堪言！
　　終於，在某一個早晨，奶奶催他上學時，他問奶奶要錢而不能如願，反而用棒子追打他，要趕他去學校時，本手無寸鐵的他順手撿起了路邊的磚頭，向追過來的奶奶狠命地砸過去。
　　第一次擊中了頭部，鮮紅的血從奶奶頭上流下來。奶奶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麽危險，用手捂著被砸的腦袋，更使勁地罵，都說“惡語傷人六月寒”，時值六月，奶奶的言語不僅惡毒，更是不忍耳聞，給人以殘暴的味道。
　　於是他的心冷了，他的心也硬了。他握緊拳頭，直挺挺地迎著奶奶走過來，像一具僵屍，他想好好給她一點教訓，讓她記住自己的也是一個人，並且需要獨立和自由，不需要有人成天地管著。
　　不料在行進的過程中，他的腳碰到了一塊石頭，而罵聲則仍不絕於耳。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怒火中燒，連一塊小小的磚頭也敢欺負自己，於是他蹲下身子，舉起來，朝著手中還拿著棍子要趕他的奶奶狠命地砸去。
　　雖然一下擊中了頭部，但她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仍舊在那兒喋喋不休，甚至比先前罵得更厲害了。他又提起磚頭，手起手落間，奶奶死命地抓著孫兒的前胸後背，在做著最後的掙紮。幾個回合下來，奶奶終於倒下了。
　　臨死前，奶奶給孫兒留下全部的愛便是一陣怒罵和他胸前幾道深深的血痕。
　　
　　五
　　當他鎮定自若地出現在學校時，當他故作驚訝地宣告奶奶地失蹤時，當他故作焦慮地尋找奶奶時，細心地姑姑發現了他的不正常。特別是姑姑見他把衣服穿得很嚴實，把頸部的扣子扣得很規矩時，姑姑便懷疑是奶奶的失蹤與他有關了，但姑姑絕對沒有想到這十多歲的小侄子，會親手殺死自己含辛茹苦帶他的親奶奶。
　　
　　當孩子在鐵的證據面前，不得不低頭時，他咬著嘴唇說：如果奶奶能夠用另一種方式去愛自己，那麽他一定不會加害於她的；他一定好好孝順她，一定做他的乖孫子。
　　也許，愛是不能偏離的，更不能扭曲。如果偏離了愛的軌道，我們就找不到它的密碼，愛心無法解密，這樣只能讓親人間的距離越走越遠；如果扭曲了愛的內涵，我們不僅不能找到它的密碼，而且還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
　　生命中不能缺少愛，生命中更不能缺少相互尊重和理解，不管你是自己親生的晚輩，還是旁人，我們都不能把自己的意識強加於任何一個人。
　　去年十月，藥家鑫開車撞倒並殺死張妙，是因為農村人難纏；今年四月初，日本歸國留學生，在機場面用一把水果刀刺傷自己的母親，則是因為母親寄錢晚了幾天……如果說這些都不過是激情殺人，那麽，我們的孩子還將演繹多少這樣的事件呢？這不能一概以溺愛論之，這種種案件中折射出來的問題，值得我們每個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