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菊花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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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涼的邊陲小鎮，他們近乎寒伧的小屋，在叢生的荒草中艱難長出。
      那時，血氣方剛的他，剛上班不久，便直言不諱地批評了單位領導。結果被領導打發到僻遠、荒涼的建設工地，並且美其名曰──讓年輕人到基層多磨練一下，對他成長有好處。
      他倒是不畏懼艱苦，只是不忍看到從小在城市裏長大的她跟著他遭罪。她卻滿臉輕松地微笑：“跟著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哪裏還有苦呢？”
      她辭了小學教師的工作，隨他來到電廠建設工地。她一時無法找到一份工作，他的工資又很低，她只能精打細算，節省每一筆開支。
      早春時節，她看到一群農民在遠處開墾荒地，種莊稼和蔬菜。便找來了農具，在自家的房前屋後忙碌起來。料峭的風，吹裂了她的臉頰，手上的血泡磨破了，一握鐵鍬，便疼得她咬牙。
他下班回來，撫摸著她纏了紗布的手，心疼地責怪她：“誰讓你幹那些粗活了？你那是握筆的手、繡花的手，怎麽能……”
      “我這是在向古人學習，正在大地上書寫，在大地上編織夢幻的織錦啊。”她滿懷憧憬道。
      “你總是有道理。不過，以後那些舞鍬弄鎬的重活，可不允許你幹了，要不然，我都不敢跟你回去見丈母娘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他起早貪黑，把那些最重的體力活兒全包了，她則在他身旁幹一些瑣碎的小活兒。早晨，露水打濕了褲腳；中午，太陽暴曬得後背起白皮；晚上，蚊子把胳膊咬出了血包。他和她，卻依然有說有笑地忙忙碌碌。一畦一畦的耕地，回報了他們辛勤的汗水。他們種下了玉米、大豆，也種下了黃瓜、豆角、茄子、辣椒、蘿蔔、西紅柿……然後，是除草，施肥，捉蟲，他和她精心照料，看著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果實，在房前屋後盡情地展覽。他們像挖到了金子一樣興奮。
      有星星的夜晚，他們會牽手走過那些散著花香的小徑，遙望浩瀚的銀河，他們驕傲地說自己是降落人間的神仙眷侶。
      特別喜歡菊花的他，還弄來一大包花籽，在屋前播撒了一圈。秋天來了，那些粉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菊花，綻成了一道漂亮的花籬笆，悅目，賞心。
      白露爲霜時，她采摘了一些形狀完美、顔色濃重的菊花，將其晾曬幹了，制成菊花茶，裝到原來放餅幹的空罐子裏。每天，他和她都要美美地喝上一杯又一杯。尤其是飄雪的冬日，他周末休息了。兩個人便坐在生了爐火的小屋裏，望一眼窗外銀白的世界，再望一眼在水杯中慢慢浮動的一朵朵菊花，似乎有一縷縷的暗香在飄動，那份靜谧，那份溫馨，如此地美好。
      輕輕地啜飲著菊花茶，仿佛就是在啜飲著一種詩情畫意。他和她的眼睛裏，都溢滿了真純的快樂，一如北方那些如期而至的雪花，那樣輕，又那樣重。
      菊花年年綻開，菊花茶年年溫馨飄溢。他們的愛情小屋，成了那個電廠建設工地附近最讓人羨慕的幸福居所。
      後來，他們回到了城市，搬進了電梯直達的25樓豪宅，屋裏擺放了許多名貴的花草。她起初想過要養一盆菊花，他說那樣看著太不協調了。她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堅持。
      他進入了那家電廠的高級管理層，她也去了一個十分忙碌的文化部門。現代化的都市生活，腳步似乎總是那樣匆匆忙忙，像許多被格式化的都市人一樣，他和她被許多誘惑和攀比裹挾著，在不停地追逐著。車換了高檔的，在沿海投資了房子，股票市場有了牽挂，應酬越來越多，知心的朋友卻越來越少……
      他的腰圍變得越來越大，什麽精美的菜肴，也難以激起他的食欲。他回家吃晚餐的次數越來越少，她也變得特別忙碌，去健身房的時間都抽不出來了。兩個人常常都是一身疲憊地回到家裏，很少一起坐下來慢慢地聊聊天，有時甚至好幾天都說不上幾句話。家，更像一個旅館了。而這些，他和她似乎已很快習慣了，習慣了讓鍾點工來收拾屋子，習慣了打電話叫來一份快餐，習慣地慵懶地翻看報紙上的各類八卦新聞……雖然，他依然愛著她，她也依然愛著他，但彼此好像已經不再需要那些“你耕田來我織布”的默契相伴，不再需要“你侬我侬”的纏綿，不再需要一路數著星星回憶爛漫的少年時光……就像被遺忘在荒野中的那些菊花，它們依然美麗，但似乎已與他們無關。
      那天，她去醫院看望一位患了癌症的同事。三十八歲的處長，曾那樣風光無限地被許多羨慕的目光簇擁，此刻卻只能無奈地看死神的臉色。
“多麽漂亮的菊花！”處長望著做清潔工的同學放在窗台上的一束開得正盛的菊花，滿眼的迷戀，叫人忍不住要落淚。
      就在那一刻，她的心被猛地扯了一下──是啊，多美的菊花啊，何時已經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呢？
      站在車流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給他打電話，讓他馬上買一包菊花茶回家。
      他在電話那端驚訝地問：“家裏什麽名貴的茶都有，爲何偏偏要買菊花茶？”
      她一字一頓道：“普洱、大紅袍、龍井、碧螺春……這些我們都有，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菊花茶了。”
      他一怔，恍然明了她的心。於是，他借故推掉了身邊的酒局，匆匆去了茶莊，又急忙趕回家。
      她正紮著圍裙在廚房裏忙碌，餐桌上是久違的幾樣小菜：青椒土豆絲、糖醋蘿蔔皮、肉末芸豆……他過去幫她扒蒜、切蔥花，一如當年在荒野的小屋裏，細細品味相依相伴的清苦與富足。
      那一頓飯，他們吃得很慢很慢，吃得兩個人都心意缤紛。
      菊花茶泡好了，那些曾在枝頭芬芳的花朵，如今又在熱水中一一美麗地綻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那些浮浮沈沈的花朵，像是望著無法言說的滾滾紅塵。原來，那些菊花是有靈魂的，它們也看到了兩顆從迷茫中歸來的心，看到了一度走失的渴望與熱忱。
      那一夜，菊花香如故。他們做了相似的夢，裏面有彎彎的月亮，有袅袅的炊煙，有高高低低的莊稼，有蛙聲響亮的小院，還有那些樸素而繁麗的菊花……而搖曳在其中的，是愛，他與她，曾經的和現在的，以及未來的。

bu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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