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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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已深沈，船上的旅客大多已進入夢鄉，如雷的鼾聲此起彼伏。皓天披衣走出船窗，將那只用紅緞包裹的盒子緊緊地摟抱在胸前，象是摟著自己最心愛的寶貝。在船頭立定，淡淡的月華瞬時流瀉到全身。
　　秋風吹拂，湖面閃爍著片片粼光，將殘缺的半邊月亮揉擠成一條條銀色水蛇，在水中驚慌失措地亂竄。
　　擡頭仰望，泊在空中的半輪月亮在秋風中日漸消瘦，形容枯槁，寡白的臉上全然沒有一絲血色。不多時，烏雲四合，有如虎狼般的雲朵張開大口，將氣息奄奄的一勾殘月瞬間吞噬。霎時，天空抖動著恐怖的陰影，排山倒海般向湖面壓下來。頃刻間，水天相接，混沌一片。
　　浩天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脫離船上的甲板，悠悠然飄向天際。他緊緊地抱住那只寶貝盒子，隨著一股強大的氣流慢慢升騰，一直飄向廣寒宮。那裏有一位正在輕歌曼舞的女子，對他妩媚地一笑。那不正是自己心愛的月桂嗎？他終於找到了她。
　　二、
　　時光倒回到二十五前的那個晚上，一輪秋月高懸天際，月華如水。
　　就是在那個晚上，皓天遇上了他心中的仙女，一見傾心。
　　中秋晚會上，流光溢彩的舞台中央，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正翩翩起舞，似月裏嫦娥輕舒廣袖，盈捷地旋轉、飛翔。隨即輕啓朱唇，一曲《彩雲追月》，仿若從天宇傳來，如仙音般缥缈、動聽。台下的皓天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如癡如醉地傾聽著。她不就是自己心中的仙女嗎？我怎樣才能接近她？又怎樣才能打動她的心呢？她會不會看不起我是個司機呢？無論如何，我必須試試！
　　少女的名字叫月桂，年僅二十歲，剛剛從幼師畢業，在縣城中心小學任音樂教師。聰明活潑的她從小就展露出音樂才華，一直是學校的文藝骨幹。經過師範幼師班兩年的專業訓練，她的技藝更上了一層樓。能歌善舞的她在縣城的舞台上一經亮相，便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也成了衆多青年男子的夢中情人。很快就有才華橫溢的大學畢業生向她示愛，也有風流倜傥的幹部子弟對她頻送秋波，她自巋然不動。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既無學曆、又無家庭背景的司機皓天，在苦苦追求三年後，終於虜獲了她的芳心。也許是他的執著感動了她，也許是他天生就給人一種可信任感。總之，男女之情是這世界上最說不清、道不明的事。
　　他倆私定終身的事被月桂的父母知道了。他們感到可思議！自己這麽優秀的女兒竟然看上一個小司機！一向脾氣溫和的父親大發雷霆，將月桂關在家裏不許出門，並嚴厲警告她：“如果再與那個司機來往，父女之間就恩斷義絕！”
　　月桂畢竟是新時代的女性，“我的婚姻我做主！”在給父母留下這樣的字條之後，她趁父母上班之機從家裏逃了出來，找到皓天，要與她私奔。
　　三、
　　他們是連夜乘船去省城的。那晚，令他們終身難忘。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皓月千裏，靜影沈璧。客船在浩渺的鄱陽湖上行駛，犁铧出一簇簇潔白的浪花。不遠處有一片裸露的沙洲，金黃的蘆葦象稻浪一般在秋風中搖曳，蘆葦叢中棲息的水鳥不時發出“咯咯”、“咕咕”的聲響，宛如天籁。
　　皓天和月桂緊緊依偎著站在船頭，似乎正要張開雙臂迎風飛翔。他們舉頭望天，一輪滿月象一面明鏡一般挂在天空，那麽晶瑩透亮，那麽清澈無瑕；水中倒映著那一枚圓月，象是一塊溫潤的碧玉靜靜地沈在湖底。水中的月亮在天上，天上的月亮在水裏。水天相接，清景無限。他倆沐浴在如瀑的月光裏，整個身心象是浸潤在牛乳中一般，如夢如幻，暫時忘卻塵世的一切煩惱，盡情地享受眼前的美景良辰。
　　“月，閉上眼睛！”皓天深情地看著月桂的眼睛，沈溺在她一雙月華般清亮的眸子裏。
　　月桂乖乖地閉上眼睛，揚起皎潔的面龐，嘴角微微上翹，笑意便蕩漾在眼角眉梢。皓天輕輕地吻著她的額頭、眼睛、臉龐，最後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久久地，不願松開。
　　“月，現在睜開眼睛。看，這是什麽？”皓天象變戲法似地將一只精致的紅色小盒子送到月桂的面前。月桂睜開眼睛，臉上暈開了一層桃紅，心中似有一只小兔在那裏撲騰不停。她知道，接受了這件禮物，她的一生就交付給了眼前這個男人，從此，無論生老病死，艱難困苦，自己都與他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皓天手中接過紅色盒子，慢悠悠地打開，一只金燦燦的戒指出現在眼前。
　　“喜歡嗎？”
　　“喜歡！”
　　皓天取出戒指，拉過月桂的左手，極其莊重地將戒指戴上了她的無名指，仿佛套住了她的一顆心。他緊緊攥著這只溫軟的小手，莊嚴宣誓：“請今晚的秋月作證！我，黃皓天，願意娶任月桂爲妻！海枯石爛，永不變心！”月桂的眼裏噙滿喜悅的淚花，嬌羞地撲進了皓天寬廣的懷中。
　　四、
　　皓天和月桂在江南蜜月旅行將近半個月。回家以後，月桂的父母見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也就勉強認可了他倆的婚事，還擺了幾桌酒席，宴請親朋好友，算是正式把女兒嫁了出去。
　　婚後，皓天對月桂的關懷無微不至。他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將月桂當做仙女一般侍侯著。能夠找到一個如此深愛自己的男人，月桂也心滿意足。隨著兩個女兒的出生，家事越來越紛繁瑣碎，兩人偶有爭吵。但他們一直是大家羨慕的恩愛夫妻。
　　可是，這段美滿婚姻在持續了二十年之後，卻出人意料地解體了。
　　有一年的元旦，縣直機關搞文藝彙演，月桂被邀請做節目主持人，同時她還要爲學校排節目，連續一個月顧不上家和孩子。皓天心中很不平衡。心想：你在外面風光，我卻在家裏當保姆！於是他開始外出和朋友喝酒、打麻將，常常深夜才回家。
　　一天晚上，月桂回到家裏將近十一點。皓天不在家，九歲的女兒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滿面的淚痕，睡夢中還喘著粗氣。月桂一陣心疼，繼而怒火中燒。十二點，皓天終於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味。這時，一向溫柔的月桂象一只發了怒的老虎，撲向皓天，一邊叫罵著，一邊把他向門外推搡。
　　“你還知道回來呀！你走，你和那幫狐朋狗友過去，我不想見到你！”皓天心裏本來就有氣，加上喝多了，見月桂如此凶悍，也不顧許多，用手用力一擋，月桂向後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頭碰到茶幾。月桂好象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聲響，那是心碎的聲音，繼而感到頭部一陣揪心的疼痛，就暈過去了……
　　從此，月桂不僅頭上留下了一塊傷疤，心靈上也有了一塊難以愈合的傷口。皓天的行爲非但沒有收斂些，反而越來越離譜了，常常夜不歸宿。夫妻間幾乎沒有了交流。
　　月桂終於提出了離婚。
　　五
　　離婚以後，親朋好友曾極力撮合皓天和月桂複婚。可是，任誰磨破嘴皮，月桂死活不同意。她說：婚姻生活，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皓天脾氣倔強，始終沒有一句軟話。但是他在兩個女兒面前保證：不管怎樣，我這輩子只愛你媽媽一個，絕不會再娶別人！
　　離婚後的月桂，一直心情抑郁。尤其是她一向身體硬朗、才六十幾歲的母親突犯腦溢血離世，更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很長時間，她走不出失去母親的悲痛。
　　身體一向瘦弱的月桂做夢也沒有想到，此時，癌症的魔爪正偷偷伸向了她。去年五一，她檢查出了直腸癌。
　　是皓天帶她去省人民醫院確診的。他沒有把診斷的真實結果告訴月桂。自從她生病以來，他全然忘記了他們之間有過的恩恩怨怨，也忘記了他現在的身份只是她的前夫。他義不容辭地承擔了丈夫的角色，陪著月桂一次次往來於縣城和省城之間，悉心地照顧她。
　　月桂一開始感覺很別扭，畢竟離婚兩年多了，彼此已經陌生。但皓天的所作所爲讓她再次感動在心，她後悔當初的離婚舉動。她與皓天約定，一切要重新開始，追回失去的甜蜜時光。
　　只是造化太能弄人。月桂動過手術，病情很快好轉。她和皓天正滿懷希望打算開始新的生活。可就在這時，月桂的病情急遽惡化，她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皓天急忙把她送到省人民醫院，住進了重症監護室。皓天日日夜夜守候在身邊，寸步不離。幾天下來，他眼窩深陷，蓬頭散發，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全然一副野人模樣。
　　那一天，月桂終於清醒了，但她已不能說話。她示意皓天給她紙筆，極其艱難地在紙上歪歪斜斜寫下了她最後的遺言：“骨灰、鄱陽湖、月亮！”皓天見了，肝膽欲裂，只有他能讀懂月桂這最後的心願。月桂很快就進入彌留狀態，不久，心髒永遠停止了跳動。時年四十五歲。
　　六
　　皓天迷迷糊糊，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月中嫦娥，象極了他的月桂。他一聲聲呼喚她：“月！月！月！”正喊著，不小心碰上一棵桂花樹。他驚醒過來，懷中的寶貝盒子還緊緊地揣著。
　　上午皓天在省城將月桂的遺體火化之後，讓其他親屬坐汽車回縣城，他獨立懷抱月桂的骨灰盒乘坐夜輪。他要再一次陪著他心愛的仙女看鄱陽湖的月亮，再一次重溫他們月下的海誓山盟，最後將月桂的骨灰撒入湖中。這是月桂最後的心願。
　　烏雲散去，天空漸漸明朗起來，半輪秋月無精打采地斜倚在西天。皓天將懷中的寶貝盒子輕輕地取出，將裹著的紫紅緞緩緩地揭開，露出暗紅色的盒子。他手捧紅色的骨灰盒，面朝西邊天際，神色莊重肅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月，你馬上就要離開我，與鄱陽湖融爲一體，然後歸入大海的懷抱，在大海中獲得永生。月，你還記得那一年的明月夜嗎？還記得我們在月下的誓言嗎？‘海枯石爛，永不變心！’雖然病魔奪取了你的生命，但你的靈魂將永遠伴隨我。我會照顧好兩個女兒，她們已經長大成人，你不用擔心；還有你的老父親，我會代你盡孝，爲他養老送終。等哪一天，我處理完應該處理的事，就來鄱陽湖找你，和你一起歸於大海。那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再也不會分開。月，你聽到了嗎？”
　　夜更深了，月色更加慘淡。秋風陣陣，挾著濃濃的寒意。一只孤雁在空中飛過，發出淒厲的哀鳴。皓天從深紅的子盒中，緩緩地握一把骨灰，順著風的方向，松開手掌，讓它飄入湖中。
　　此時，他的心中沒有悲傷，他感覺自己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他一次又一次重複著這些動作，緩緩地，莊重地。最後，他將紅緞細心地紮成一朵心形花，把它送入湖中。頓時，一朵紅花在湖中綻放，在淡淡的月色映照下，仿若一顆跳動的心髒。它，隨著湖水輕輕蕩漾，慢慢地，飄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