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記憶

changpa

很早就想為姨媽寫點什麽了，卻一直開不了筆。只是，無論我現在怎樣寫來，都無法挽回她的再次出現，十年前，姨媽就去到了那個人人也不想去的地方——天堂。 姨媽家原住在縣城里，後來，由於姨父的成份問題，六十年代，舉家搬遷，來到了離縣城約五十公里的農村，姨父在這里當農民，姨媽在小學教書。 剛到農村那陣，生產隊里給了姨媽兩間小草房。後來，姨媽用節省的工資，把兩間小草房變成了四間大草房。光滑的泥面墻，寬敞的房間，金黃色的麥桿蓋在屋頂上，每間草房的屋頂中間還裝上兩塊玻璃鋼‘亮瓦’，使房間敞亮了許多。睡在新蓋的草房里，一股濃濃的麥桿清香，隨著呼吸，慢慢地滲透到心肺里，讓夢中的人不知醒來。 草房的四周用泥土壘起一個小院。院里的地壩是“三合地”，用水泥、碳灰、碎石混合而成，地壩平滑、幹凈、不怕下雨，這在當時農村，姨媽的小院算是高級住宅院了。 姨媽教書的學校離家不遠，站在院里，也能看見學校，走幾條田坎路就到了。姨媽在學校的人緣很好，沒和同事紅過臉，沒對學生發過火，就是對兒女，也決少發脾氣。教書之余，姨媽喜歡在房前屋後種上各種花草樹木，姨媽說花草能陶冶人的性情。古人曾喻梅、蘭、竹、菊為“四君子”，它們給人靈氣，給人骨節，在不痛快的日子里，讓煩躁的心得到寧靜，讓人在逆境中也能傲然生存。 姨媽家的院門口種有月季花、山菊花、薔薇花，那紅紅的、黃黃的、白白的，嬌滴滴的花朵，按季都會開放。花的芬芳讓蜜蜂、蝴蝶常忘記了回家的路。每當花朵盛開時，村里的小姑娘總會偷偷的來摘幾朵戴在頭上，如果被姨媽看見，她總會對女孩子說：別摘下來，花兒離開枝頭會很快調謝，讓它們在樹上多活幾天吧。 院子的左邊有一快小空地，姨媽就讓姨父在空地上種上竹子，四周插上柳條。小柳樹長大長高後，長長的柳枝條就慢慢地彎下了細腰，低垂在空中和地面上，風吹過，那無數纖弱的枝條，隨風輕舞起來，舞得滿天的白雨，灑在地上，灑在身上，灑落一院白霜。 那碧綠一壟一壟的竹林，和垂柳爭相貔美，它們長得高高的，也將那竹尖彎曲下來，低著頭和柳枝交談。秋天到來，竹林中落滿尖尖的小黃葉，踩在葉上面行走，腳下便發出輕脆的響聲。 姨媽家種的是一種毛竹，這種竹子的竹桿不會長得太粗大，竹桿和柳條用來編織一些日用品，竹殼可用來做鞋底，將竹殼夾在兩塊布料中間，納出的鞋底即柔軟又防水，小雨天穿上這樣的布鞋行走，鞋底也不會進水。嫩嫩白白的竹筍就當菜吃，只是毛竹的筍十分的苦澀，需要煮熟後，放在盆里用清水漂上三、二天，將苦味漂淡後才能抄著吃。 春天，姨媽會讓我們插新竹。插新竹時，姨父先挖掉多余的竹筍，為的是讓留下的筍長得更強壯一點，如果新筍長得不理想，就會被統統砍下來當菜吃掉，然後在土中另插上一米來高的一節竹。竹插上後，從上往下把竹節打通，為的是每天早上往竹筒里加清水，這樣加上一周左右，當竹節生根發芽，就不用加水了。 每天早晨端著一盆清水，拿上一個小勺子往竹筒里加水，是一件快樂的事，股股清水流進竹筒，也把新的生命和希望註入。當看見第一顆小芽冒出了竹節，第一片葉子展開了身子，一個新的生命便開始了生長。接著是一個又一個的小苞在發芽，一片一片葉子在伸展，竹節慢慢在長高，最後長得和它們的秭妹們一樣的多姿。 竹林里還有一種蟲子，長長的身子，硬硬的外殼，姨媽說那是竹節蟲。竹節蟲專吃嫩竹筍和新發芽的嫩竹葉，清晨和天快黑的時候，最好捉它們了。捉到的竹節蟲，用細竹簽串起來，放在微火上慢烤，爐竈里一陣‘劈劈啪啪’聲之後，一股野香味直穿鼻孔。不一會，一串黃黃的、脆脆的、滴著油的烤竹節蟲就出爐了，在那缺肉的年代，這可是一串美味呀。 在農村的那段日子里，姨父常被叫到公社批鬥，鬥完回家還得寫檢討。他們說姨父出生在地主家庭，就一定參加過什麽‘袍哥’組織，姨父雖然一再說明當時自己還小，不可能參加哪樣的組織，公社為了抓典型，就讓可憐的姨父當上‘袍哥’了。 吃完晚飯，也是全家最擔心的時刻，山頭上老遠就能聽到叫喊姨父的名，一聲聲喊叫，都揪著姨媽和兒女們的心。由於姨父的成份問題，幾個兒女都無法按排工作，連參軍也不行。見兒女們前途暗淡，姨父姨媽的心如山一樣沈，內疚讓姨父沈默寡語，‘成份’這座山，壓得他不能喘息，成天蹲在地里幹活，低著頭抽菜幹葉卷成的煙。姨媽就靠打理房前屋後的花草，來梳理自己無助的心緒，以得到內心短暫的平靜，就這樣一年一年，默默的承受著生活，小院的花草竹林，支撐著姨媽的心，支撐著這個苦難的家…… 性情溫柔的姨媽，由於長期操勞病倒了，兒女們將她送回了鄉下的小院。姨媽清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臨走之前，她是想再看看曾陪她渡過動蕩歲月的哪些花，哪些樹，哪些竹。姨媽對姨父說，別想著她，心情不好時，就對著花草看，它們也是通人性的，常看會消除你心中的痛和苦，要好好善待這些花草，它們會讓你得到心靈的回報。 兒女們用花、柳枝條，編織了一個漂亮的花環，放在她的胸前，就這樣，姨媽用雙手抱著這個漂亮的花環安祥的走了。 姨媽的一生如同她喜歡過的竹和菊，清貧卻不失一股傲氣，忍耐命運帶給她所有的不公平，卻依然用微笑和寬容來面對一切。